2009年,我和沈莹合作翻译了《20世纪的设计》,此书是牛津大学出版社的“艺术世界”丛书中的一种,它突破了传统设计史写作中的英雄史观和编年体模式,是当代西方设计史研究的代表作之一。[1]作者乔纳森·M.伍德姆(Jonathan M.Woodham)现在是设计史研究的重镇布莱顿大学(University of Brighton)的设计史荣休教授,曾是该校设计史研究中心主任,担任过国际重要设计学刊《设计史杂志》(Journal of Design History)、《设计问题》(Design Issues)的编委以及世界设计史学会主席等职。他还编过一本《牛津现代设计词典》(A Dictionary of Modern Design,2004),也是我们进入设计史这一研究领域的重要津梁。而《20世纪的设计》则是他影响最大的一部著作,其中所反映出的设计史观在那一代英国设计史学者中也颇具代表性。
伍德姆年轻的时候曾先后在爱丁堡大学(1968-73)和伦敦大学考陶尔德艺术学院(1973-74)读艺术史专业。和彭尼·斯帕克(Penny Sparke)、维克多·马歌林(Victor Margolin)、柯律格(Craig Clunas)等人一样,这一代学者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在1960年代的学术思想和时代氛围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作为经验主义和分析哲学这一强大英伦传统的继承者,英国学者原本就普遍排斥黑格尔主义和历史决定论。加上二战之后的“冷战”大背景,自由资本主义和消费文化的繁荣,以及西方马克思主义、社会史、新艺术史等研究思潮的影响,他们对黑格尔主义影响下的德语艺术史传统更没有好感,这一点在伍德姆的这部著作中也表露无遗。他的靶子是沃尔夫林(Heinrich Wolfflin)和宾得(Wilhelm Pinder)的学生、二战中从德国逃到英国的艺术史大家尼古拉斯·佩夫斯纳(Nikolaus Pevsner)。佩夫斯纳在建筑史研究领域成就卓著,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黑格尔主义者,其艺术史观所承袭的基本上就是从黑格尔到他老师辈的德国美术史传统。[2]佩夫斯纳强调时代精神、时代风格之类的概念,也重视伟大的个体对于艺术史发展的重要作用,前者来自黑格尔,后者自然是浪漫主义以来“天才论”的一种延续。从贡布里希及其之后的英国学者来看,佩夫斯纳的这套黑格尔主义的历史决定论显然是要被扬弃的。但是我们也必须得承认,佩夫斯纳那些卓越的历史洞见很大程度上正是来自他的这套看似落伍的艺术史观。比如,佩夫斯纳对于现代设计的历史书写就有开拓之功。他从黑格尔的时代精神出发,在包豪斯刚结束时就写了一本《现代设计的先驱者:从威廉·莫里斯到格罗皮乌斯》(Pioneers of Modern Design: form William Morris to Walter Gropius,1936),划定了一个有关先锋设计运动的完整的历史单元,成了早期现代主义的经典叙事。他的学生雷纳·班纳姆的博士论文《第一机械时代的理论与设计》(Theory and Design in the First Machine Age,1960) ,其实就是从思想史的角度对《先驱》这本著作的继续深入与完善,这本设计经典的整个框架均来自佩夫斯纳。
但伍德姆这代学者已经不再这样看待现代设计史的历史叙事了。他们觉得像佩夫斯纳那样,在黑格尔的时代精神的笼罩下,把名人堂里的故事讲一讲是不行的,这套价值观过于陈旧。所以,伍德姆反对先前设计史书写里面的精英史观,更加注重对设计的经济、消费和社会关系的考察,主张把设计史研究的关注点“从文化的高地转向日常生活的肌理,前者主要关注具体设计师、风格和美学的重要性,而后者则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消费者与用户的角色和行为上。”[3]可以说伍德姆的设计史写作是另起炉灶,但是不是能做到,还要仔细推敲。比如,谁是历史叙事的主角?在伍德姆这里就是设计、消费与市场之间的关系,而且是偏重于强调消费的影响。这样,设计史叙事的主角就从设计师、设计风格变成了与设计相关的消费、市场、企业和促进设计的机构,比如各国的产业政策、设计促进机构,这方面的内容伍德姆写了很多。问题是,设计是因为它们才得到发展的吗?设计史家所排斥的那些精英分子,他们在历史中的作用是什么呢?这有点像是美术史里面的“外向观”和“内向观”的问题。事实上,精英分子和重要人物在历史中做起到的作用是不能忽视的,哪怕我们所提的那些设计组织和机构,也是由一些精英分子组成的,无非是有的人作用更大,有的人影响小一点。所以,设计史的写作又回到了一个基本问题:即“设计”到底是什么呢?设计史肯定要围绕“设计”展开,那么设计到底是物品、作品、人的创造行为呢,还是一套程序、一种关系或者是今天我们所讲的“系统”或“服务”?设计的定义不一样,设计史的写法就不一样。但是,不管怎么写,人的因素显然都是绕不开的。 当然,伍德姆也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贡献,就是因为他要努力的摆脱佩夫斯纳以英—德先锋设计为核心的现代主义神话,势必要加大对其他重要现代设计实践的叙事权重,从而也就在很大程度上拓宽了现代设计史研究的范围和视野。站在后现代的立场上来看,佩夫斯纳的历史观确实是有问题的。他主要强调从威廉·莫里斯到格罗皮乌斯这个现代主义线索,对欧洲其他许多重要的现代设计探索不是鲜有涉及就是抱有成见,[4]因为按照黑格尔主义的观点,佩夫斯纳显然会认定他所论述的这条线索就是时代精神的显现,其他的都不重要。可是从后现代的视角来看,这种类似于“上帝选民”一样的精英叙事显然就是不合理的。比如,以法国为核心在欧洲、美洲和亚洲都有广泛影响的Art Deco风格,以及美国的商业设计模式在佩夫斯纳的叙事结构中就无处安放。所以,尽管《20世纪的设计》仍旧以“西方工业化世界为中心”,[5]但是他已经提出了一个开放的结构,一定程度上开启了后来的全球设计史的书写主张。 从全球史的角度来讲,美国著名学者维克多·马歌林最近出版的《世界设计史》(World History of Design,2015),其视野比伍德姆的这本《20世纪的设计》开阔的多,当然,两部著作之间差20年的学术积累,不可同日而语。我们只要看看《世界设计史》每一章后面所列的参考文献,就会明白维克多·马格林为了写这部大书耗费了巨量的心血,他晚年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扑到了这部著作的撰写上,精诚所至,令人钦佩![6]不过,当我捧着这本厚厚的大书看的时候,也有一个强烈的感想:即使是像维克多这样的学者,要想穷尽“全球设计史”的知识也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人的知识根本不可能达到维基百科或谷歌全球眼的水平。这种全球史的写法必然会导致一个问题,就是具体的知识总是不那么准确。如果拿每一个专门的章节给相关领域的专家看,都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而且,这种大而全的历史拼盘很容易让人陷入知识的汪洋大海中而找不到方向。所以,我认为“全球史”的概念虽然好,但绝不是“包罗万象”的概念,不是做网格化的全球设计知识大拼盘,而是应该在全球的历史网络中去理解设计的发展、传播、碰撞和影响。在这个意义上,伍德姆用时代的主要议题区分章节,用问题带动知识的叙事方式似乎更好一点。
当然,对于平面设计史的研究来说,必须提到的是菲利普·梅格斯(Philip B. Meggs)的经典著作《平面设计史》(History of Graphic Design,1983年首版)。这本书基本上是围绕平面设计专业本身所关注的内容展开的,比如字体设计、书籍设计、招贴设计、图形语言的发展等等,尤其是文艺复兴之后的章节,基本上都是围绕重要平面设计师的专业成就和贡献展开的,说是“精英叙事”也不为过。虽然梅格思这本书完全围绕平面设计“本体”展开,很少涉及复杂的社会语境,但学者们也必须承认这种写作方式的好处,它更加贴近专业,也更加生动。[7]我在讲授“平面设计史”这门课的时候,经常参考这本书的第四版(2005年)。无论是哪一版,《平面设计史》的主干都是西方世界和发达国家的设计,第四版中有关于中国古代文字设计和书籍板式设计方面的内容,但是没有中国近现代的部分。第五版意识到了原来的书视角的偏颇,开始加入大量的非西方世界的内容,包括香港、澳门在内中国当代平面设计的部分被增加了进去,这当然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但是晚清民国、毛泽东时代的设计内容没有任何描述。[8]这会给人一个错觉:难道中国当代的平面设计是从“真空”中发展出来的吗?当然不是。
事实上伍德姆的这种写法,在欧美许多大学的教学和研究语境中是比较好理解的。除了史观的影响,许多设计史学者主要以“工业设计史”或“人工制品的历史”作为研究对象,比较强调产品的生产过程、市场营销、产业规划、机构协作等,另外又是在工科大学或综合型大学教书,这使得他们往往并不看重设计作为艺术和文化的层面,似乎优秀的设计都可以从机构推动和商业逻辑中直接推导出来。比如,伍德姆尤其强调设计促进机构的作用,我想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布莱顿大学享誉世界的设计档案收藏(University of Brighton Design Archives),其中包括英国设计委员会自1944年成立以来的档案(Design Council Archive)以及后来陆续增加的国际工业设计协会理事会档案(ICSID Archive)、国际平面设计协会理事会档案(ICOGRADA Archive)等许多重要设计机构和设计师的档案。[9]而这些档案所服务的主旨,就是促进设计学者和研究生对于设计的环境、设计职业和设计实践的学术关注。我在2009年访问这所学校的时候,他们介绍正在做的一件事就是申请了一批钱对英国设计委员会的档案进行数字化。我和相关研究人员交流过一些想法,主要是对这些“外部的”机构是否能够真正促进设计自身的发展表示怀疑。英国设计委员会虽然做过许多事情,但政府主导的设计促进机构到底能给设计和产业的发展能带来多少“正”和“反”的作用,其实是很难判断的。而美国人则一向认为,设计是企业和设计师之间的问题,政府没有必要掺和,所以美国到现在也没有类似于英国设计委员会这样的机构。
结语: 当一些读者和书评人希望史景迁(Jonathan D. Spence)能够对各种时兴的史学理论多加留意时,他的回应是“我还是保持‘食古不化’吧”。因为他认为,历史学家的首要任务是要把一些基本的历史事实讲清楚,更何况“就西方文化世界的本性而言,无论我选择什么理论,它都会迅速被淘汰掉。”[22]的确,真正的历史研究要对时髦的理论保持警醒,不要轻易变成智力时尚快销品的拥趸,我想,这也是中国现代设计史研究这个领域要时常反思的一个问题。在中国目前还没有一个品类齐全、收藏宏富的设计博物馆的前提下,作为学者,我主张更要在研究上多做一些基础的准备,而不是在观念和理论的迷宫中随风摇摆,哪怕是先在纸上建立起一座座可信的博物馆,也要让中国现代设计史研究这个领域在学术上变的充盈起来。我们也要倡导,无论是设计学者,还是设计师、设计机构都要有设计档案的收藏意识,这样才能把中国将来的设计史留下来。如果我们自己都不尊重自己的历史,那么一定没人会尊重你。作为研究者,则要力求避免“鹦鹉学舌”或“女为悦己者容”的研究状态,努力在世界主义的学术视野和中国设计经验的特殊性之间找到一种平衡。
(文章发表于《美术研究》,2020年第5期。)
[1]【英】乔纳森·M.伍德姆,《20世纪的设计》,周博、沈莹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2]【英】鲍尔·克罗斯利(Paul Crossley),《“矛盾的巨人”:艺术史家佩夫斯纳的生平与学术》,周博、张馥玫译,《世界美术》2014年第一期。
[3]【英】乔纳森·M.伍德姆,《20世纪的设计》,周博、沈莹译,第15页。
[4]比如,他对德国老乡、贝伦斯“伟大的学生”格罗皮乌斯赞誉有加,但是对圣伊利亚和柯布西耶等非德国的建筑师的“表现主义”却颇有微词。【英】尼古拉斯·佩夫斯纳,《现代设计的先驱者——从威廉·莫里斯到格罗皮乌斯》,王申祜、王晓京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4),第125-254页。
[5]【英】乔纳森·M.伍德姆,《20世纪的设计》,周博、沈莹译,第18页。事实上,只是英国现代设计的内容就占了全书近一半的篇幅,关于远东,除了日本,其他地区的内容也很少。
[6] Victor Margolin, World History of Design, 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 2015.该书第二卷第35节涉及到中国现代设计的部分,我非常荣幸的帮助老先生配过一些插图,部分也被选用到书中。维克多·马格林先生为表示感谢,赠我他的博士论文《为乌托邦奋斗》(The Struggle for Utopia: Rodchenko Lissitzky Moholy-Nagy, 1917-1946,1997) 并应我之请为莫霍利-纳吉的《运动中的视觉》中文版做序。后来,我将《为乌托邦奋斗》这本书推荐给北京大学出版社,由张长征、张馥玫和朱橙三位老师翻译出版。经历多年的病痛折磨,维克多·马格林先生已于2019年过世。
[7]维克多·马格林也发现,菲利普·梅格斯的《平面设计史》尽管成书较早,却因内容贴近平面设计专业本身的关注而广受欢迎;保罗·乔布林(Paul Jobling)和大卫·克罗利(David Crowley)1996年出版的《平面设计:1800 年以来的再现与表现》(Graphic Design: Reproduction and Representation since 1800) 却因强调平面设计外部的社会背景和科技因素,并没有在这个领域得到广泛关注。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从设计专业本体出发进行研究的意义。Victor Margolin, World History of Design, 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 2015,pp.4-5.
[8]其第五版新增了“现代中国平面设计的新美学”一节,其中介绍了石汉瑞、余秉楠、王敏、吕敬人、何见平、蒋华、赵健、曹方、王序、李永铨(港)、黄炳培(港)、吴卫鸣(澳)、马伟达(澳)等设计师的作品和成就。Philip B. Meggs,Alston W. Purvis, Meggs’ History of Graphic Design,5nd ed.,(Hoboken: John Weily & Sons, Inc.,2012)pp.519-527.[9]关于布莱顿大学的设计档案收藏状况见:http://arts.brighton.ac.uk/collections/design-archives[10]在中国现代设计史研究领域,前辈学者张道一、袁仄、陈瑞林、郭恩慈、唐薇、许平、杭间、曹晓鸥、沈榆、袁宣萍、袁熙旸、赵健等都在不同的研究方向做过大量的基础性工作,他们的著述很多,恕不一一举例。
[11]周博,《谁来建立中国的国家设计收藏?》,《艺术与设计》,2102年第五期。
[12] Scott Minick 和Jiao Ping所著《20世纪的中国平面设计》(Chinese Graphic Design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London: Thames & Hudson Ltd.,1990)试图建立这样一个图像系统,但限于完成的时间和材料收集的范围,无法像书名所显示的那样真正反应20世纪中国平面设计的面貌和水平。
[13]伍德姆对中国现代设计史的认识主要来自当时为数不多的英文介绍,这些著述主要聚焦于上海、岭南和香港,因为缺乏深入研究,知识显得片面且琐碎。见【英】乔纳森·M.伍德姆,《20世纪的设计》,周博、沈莹译,第14页。
[14]【英】乔纳森·M.伍德姆,《20世纪的设计》,周博、沈莹译,第233-259页。
[15]周博,《中国现代文字设计图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第4-56页。
[16]周博主编,《字体摩登:字体书与中国现代文字设计的再发现 1919-1955》,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
[17]关于这个问题,袁熙旸先生在《全球化视野下的中国近现代设计史研究》一文中论述的最为清晰。见杭间主编,《设计史研究》,(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7),第103-120页。[18]周博,《错位的互动:从两岸三地看当代中国平面设计的身份认同与历史书写》,《美术研究》,2015年第2期。
[19]周博,《平面设计史视野下的民国期刊》,见陈湘波、许平主编,《20世纪中国平面设计文献集》,(桂林:广西美术出版社,2012年),第59-67页。
[20]周博,《北京美术学校与中国现代设计教育的开端——以北京美术学校《图案法讲义》为中心的知识考查》,《美术研究》2014年第1期。
[21]许平教授主持的“20世纪上海百年设计智慧档案”研究项目采用了“口述设计史”的方法,记录和整理了大量珍贵的材料,凸显出口述史的方法对于现代设计史研究的重要性。参见许平,《大时代中的百年设计历史画卷——作为经验史的“中国现代设计文献展”及“20世纪上海百年设计智慧档案”研究》,《创意设计源》,2016年第3期。
[22]【美】史景迁,《追寻现代中国1600-1949》,温洽溢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第二版序,第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