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题
学期末的师门研讨班轮到自己“发表”,我只好把申请项目时的研究计划又谈了一遍。当时的题目大概是“走向最后关头: 日本侵华压力下中国的国内整合”。初步的计划是以对三十年代中日关系与中国内政互动的历史研究作为早大论文,再发展出对外部压力与内部整合关系的理论分析论文提交给北大。可是半年多里越琢磨越觉得这个坑挖得太大了。如果做理论文章,则变量关系复杂,无法驾驭;而做历史研究的话,材料不足且收集不易,更非时间所允许。研讨中,老师和同门的意见也大体如此,我大概准备放弃它了。按时写完早大论文分明已经无望,顺着资格考试的惯性,自己看书的瘾倒是被养得越来越重,居然立志要把剑桥大学出版社,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和康奈尔大学出版社比较政治学和国际关系几套书系的书目都过眼一遍。恰好课程压力已经过去,下个学期就干脆多读些书吧。如此大概又过了半年。那个春夏真是此生无比怀念的时光,大概每天都能翻看一两本专著,累了就到宿舍旁边的后乐园走走。虽然这种漫无目的的泛读只能是观其大略,不求甚解,但是配合资格考清单和各种课程大纲,对整个学科的格局脉络算是有了基本的了解。更重要的是,无论是学方法开始看文献,在这段时间里锻炼出来的自主学习的能力,让我在之后的学术发展中受益无穷。好景不长。许是太过辛苦, 也或许是参与师生研讨课后的饮酒会太多,居然闹下了一次急性胃出血。某日早起竟呕出黑血来,当时真的吓得够呛,几位同伴照拂着赶紧把我送去医院,总算并无大碍。这时候已快临近期末,正好国内有些会议的机会,征得田中先生的同意,我也就回国休养身体了。在北京参加了一些会议,又在家呆了大半月,身体渐渐复原。临出发回东京前两天,因为无聊,习惯性地在北大图书馆里随便翻书度日。结果,鬼使神差地在待上架书的小推车里看到了本科时曾读过的邓野先生的《联合政府与一党训政:1944—1946年间国共政争》。依稀记得该书讨论国共两党在日本投降前后一两年间的政治博弈颇为精彩,也正契合自己外交与内政互动的大研究方向。左右无事情,不妨再读读看吧。没曾想坐下来看了不一会儿,我就忍不住拍了几下大腿。这不是一个现成的好选题么!想起之前上博弈论课程时,我就特别琢磨了James Fearon,Robert powell等人有关战争起因的讨价还价模型(bargaining theory of war),真有耳目一新的感觉。这时突然想起,难道不正可以将这一模型的洞见引入,重新思考国共之间谈判破裂与内战缘起,特别是进一步评估外来干预与内战爆发间的关联机理么。有了新的视角,以往研究论证逻辑的不完备之处也就显露出来,一些纠缠已久的辩论或将有全新的解决之道。通过更前沿精细的理论框架,给予既有现成的历史材料新的解读和组合,并进一步挑战和发展已有的历史解释和假说,可能是更为务实的创新之道。兴奋之余,我赶紧冲出图书馆跑到书店买书,随后又下载了邓先生以及汪朝光先生的若干论文,大概了解了国内可倚靠的档案材料与既有研究状况,然后就匆匆再飞日本了。
启动
回到东京,和田中先生汇报了自己的新计划。老师也觉得新计划将突破的重点转向由新问题新材料转向理论前沿而来的新视角与新见解,可以更多地借助已有研究,以知识交叉应用求创新,应该是更为现实的选择。于是改题的事情就确定了。接下来,我开始以《中华民国史事日志》为基础,排比国共若干关键人物的年谱日记等资料,结合已有史家著述,编列1944年-1946年间相关时间的大略年表,特别关注由日、美、苏所带来的冲击如何改变了国共双方对于彼此的认知和策略。大半年下来,最终聚焦到若干个值得重点研究的专题,形成了论文的框架结构。这项工作费时耗力,甚至有时有重复劳动的感觉,使得论文的时间进度大为迟滞,但也确实考订出一些向来钦慕的学者在论著时的疏失。如此自己一一爬梳得来,比之转述他人,到底多了几分底气,对于论点和证据也就更有自信了。如果有何遗憾或说教训,那就是太急于推进,未及将资料长编的各种收获及时录入文字,结果后来正式写作时又得重新翻找。正当我稍有信心,向导师组提交了具体计划和有关马歇尔调停的一章草稿,准备开题考试的时候,却不曾想陡遇枝节。教务突然通知,由于系里改革,早大对我的要求是必须跨不同学科领域获得学分,而我之前选修的课程都为方法论课程,因而并不能满足要求。这意味着我还得在最后一个学期里重新修读几门课程,才能够参加开题。事已至此,开完题再回国已不可能。我一方面和导师组的老师商量,在回国前听取他们对论文的指导意见,完成实质性工作,以后再补办开题手续,另一方面回国转眼就在眼前,我也该想想北大博士论文了。对于北大博士论文,虽然一年多不曾上心,我倒还有一份虚妄的自信。自硕士入学以来,我就一直关注中国崛起与国际制度和规范的演变问题,对相关前沿文献还算熟悉。在梳理整合相关研究而成的一篇“议程口号”类的习作,在前一年暑期回国的时候参加了一些会议,得到的反馈居然还不错。此时,和我一起到早大的几位同窗都不同程度地遇到了如何协调两校导师对研究课题意见差异很大的困扰。这也坚定了我分开写两篇完全不同的论文的决心,准备做一项有关新兴大国与国际制度规范演进的研究提交北大。问题意识与理论背景基本有了,剩下就是寻找值得思考的经验困惑与实证案例,将之付诸实施。几乎也是凑巧,在翻看早大国际教养学部日本史外文参考书专架的时候,我找到了日本学者岛津直子有关日本与在巴黎和会上提交种族平等议案的相关研究,又联想起早前读过的Paul Lauren的The Evolution of International Human Rights一书提供了大量的类似案例,可以继续深入挖掘。再想到我的北大导师朱锋教授作为国内第一位国际政治博士其博士论文研究的也是国际人权问题,简直是绝妙的传承。以国际人权规范作为具体问题领域的研究思路很快明确下来。我也抓紧时间在早大收集起资料来。时光匆匆,在日本的两年学习很快到了终点。回国前道别时,田中先生告诉我,他即将担任早大政治学研究科的科长,任期两年,可以想见未来两年会各种事务缠身,同时又表示对我的论文还是有信心的,期待我保持耐心。透过日本人特有的婉转暧昧的表达,信号其实是明确的:那就是你拿学位大有希望,但是未来两年你就暂且忍耐下吧。如此,我的规划就明确了,一鼓作气完成北大论文,拿下学位,找个工作,然后再徐图早大论文。